大梵音寺的暮鼓在苍茫暮色中沉沉响起,如同巨人胸腔里发出的叹息,穿透层层叠叠的庄严殿宇与肃穆回廊,最终撞在千仞绝壁之上,碎成空寂的回响。白日里缭绕的香火气息尚未散尽,此刻却沉淀下来,与山间弥漫的湿冷雾气交织,凝成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滞涩感,紧紧包裹着这座千年古刹。晚课庄严的梵呗声从大雄宝殿飘出,却在这份滞涩中显得格外遥远、飘忽,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
玄苦首座枯坐在禅房内,蒲团冰冷坚硬,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正被浓稠的墨色无情吞噬。他的指骨因常年捻动念珠而显得异常粗大,此刻正下意识地拨弄着那串沉甸甸、油润乌黑的檀木佛珠,颗颗饱满,每一颗都浸润了无数个晨昏的默诵与时光的摩挲,承载着难以计量的虔诚与岁月。佛珠碰撞,发出极轻微、极有规律的“咔哒”声,这声音是他数十年枯禅岁月里最熟悉的背景音,是他与内心、与佛陀沟通的无声桥梁。
禅房的门被无声推开,一道僧影如融入夜色的墨痕,悄然滑入,带着山门外沾染的寒意与尘埃。来者是他的心腹弟子,法号慧觉,此刻眉宇间却锁着前所未见的惊惶,那惊惶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年轻的双肩。他疾步上前,双膝触地,双手将一枚染着暗褐色污渍、边缘已有些卷曲破损的细竹筒高举过头顶,动作因急促而微微颤抖。
“首座…玄清观…出大事了!”慧觉的声音紧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过枯木,“清虚子…堕入魔道,玄清观…满门…满门尽殁!”最后四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血腥的绝望气息砸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咔!”
一声异常清晰、刺耳的脆响猛地撕裂了禅房内沉重的死寂!玄苦首座手中那串浸润了数十年心血的檀木佛珠,应声而断!紧绷的丝线再也无法承受那股骤然爆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名巨力,油润乌黑的珠子如同被惊飞的乌鸦,四散迸射,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在青石地上无助地弹跳、滚动,发出杂乱空洞的哀鸣。有几颗甚至滚到了慧觉匍匐的膝前,兀自打着转儿。
玄苦枯槁的手掌僵在半空,还保持着捻珠的姿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他低垂着眼睑,那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板上几颗兀自颤动、最终静止不动的珠子,仿佛要将它们烧穿。那珠子滚动的轨迹,在他眼中却诡异地扭曲、变形,幻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海洋,浓稠得化不开,翻涌着绝望的哭嚎与刺骨的腥气。血浪之中,竟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年轻、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的脸——正是被囚禁在后山地牢深处的林衍!
“闭口禅…修的是逃避之心…”林衍那日在阴森地牢中,隔着粗如儿臂的铁栏,望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他早已坚如磐石的心防深处,“口闭了,眼闭了,耳闭了,可那汹涌的魔念、无尽的苦海,当真就闭得住?首座,您闭口不言,闭目不看,闭耳不闻,修的究竟是禅定,还是不敢面对世间污浊、内心惊惧的懦弱?禅,不该是龟缩的壳。”
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洞悉力,此刻在玄苦的颅内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因玄清观噩耗而剧烈震颤的心魂之上!清虚子,那个曾经道门名宿,玄清观之主,竟成了屠戮满门的魔头!而自己,大梵音寺的首座,闭口数十载,自以为修持精严,护持正道,可这滔天的血案就在眼前发生,就在离大梵音寺并非遥不可及的地方!他闭的是什么?守的又是什么?难道真如那林衍所言,只是…懦弱的逃避?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瞬间钻透他数十年苦修筑起的心防壁垒,啮噬着他的禅心。
“消息…确切?”玄苦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生铁,带着沉重的锈味。
“千真万确!山下巡游弟子亲眼所见…惨…惨不忍睹…”慧觉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道观已成焦土废墟,尸骸…堆积如山…”他再也说不下去,深深埋下头,肩膀无声地耸动。
玄苦缓缓闭上双眼,两颊的肌肉在松弛的皮肤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濒死的鱼在岸上最后的挣扎。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禅房内只剩下慧觉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啸。
“知道了。下去吧。封锁消息,不得…惊扰众僧晚课。”玄苦的声音最终响起,疲惫而苍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百年的精气。那散落一地的佛珠,如同他此刻轰然崩塌的某种信念,冰冷地躺在那里,再难拾起。
慧觉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的惊悸与茫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融入门外浓稠的黑暗。
禅房内,死寂如墓。玄苦依旧枯坐,如同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窗外的风更急了,撞击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他浑浊的眼底,映着地上滚落的佛珠,也映着玄清观那冲天而起的幻象血光。林衍那句诛心之论,与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在他心中反复撕扯、碰撞,发出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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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地牢,深嵌于万仞绝壁的腹心,常年不见天日。山风在狭窄的岩缝中穿行,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冰冷的湿气渗入骨髓,石壁上凝结着终年不化的暗色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浅浅的水洼里,声音单调而清晰,如同计算着囚徒残余的生命。
林衍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下仅铺着一层薄薄的枯草。他身上的灰色布袍早已被湿气浸透,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但他脊背挺直如松,面容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这蚀骨的阴寒与无尽的孤寂只是拂面的微风。他的目光,穿透了铁栏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投向某个未知的远方,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角落里,一盏昏黄油灯顽强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在穿缝而入的冷风中剧烈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又扭曲,投射在凹凸不平、布满苔痕的石壁上,如同一只沉默蛰伏的巨兽。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轮廓,更添几分孤峭。
地牢入口那沉重无比的玄铁闸门,每一次开启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轧轧”声,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宣告。此刻,这声音再次响起,碾碎了单调的滴水声。一个年轻的身影,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贴着墙根溜了进来。他穿着僧袍,但身形单薄,带着一种与这森严牢狱格格不入的怯意。他是了尘,负责每日给林衍送斋饭的小沙弥。
了尘将食盒放在铁栏外,不敢看林衍的眼睛,只是低声飞快地说:“施主…请用斋。”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衍的目光缓缓从黑暗深处收回,落在了尘低垂的头顶。他没有动食盒,反而开口,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小师父,今日寺中…似乎格外压抑?”
了尘的身体明显一僵,端着空食盒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寺中发生的惊天巨变,那沉痛窒息的气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知情僧人的心头。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不敢吐露半个字,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僧衣的领子里。玄清观的惨剧,首座的震怒,都是寺中严禁谈论的禁忌,更遑论对一个囚徒提及。
林衍看着了尘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并未追问,只是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今日送饭迟了些。是寺中有事耽搁,还是…小师父你心中有事?”
了尘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惊慌,随即又慌乱地垂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僧袍一角。林衍的洞察力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林衍的目光扫过了尘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是恐惧?”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尘竭力维持的平静,“恐惧那突如其来的噩耗?恐惧首座如雷霆般的震怒?还是…恐惧于你心中那刚刚萌芽,却又被你强行按下的念头?”
了尘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林衍的话语,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心防,将他那点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挣扎与困惑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恐惧?是的,他恐惧寺中压抑的气氛,恐惧首座的威严,但更深处的…是恐惧于自己心底那个挥之不去的疑问——为何清虚子那样的大德会入魔?为何佛法似乎没能阻止这场浩劫?为何…林衍这个囚徒,总能看到他们这些所谓修行者看不到的东西?
“我…我没有…”了尘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想要否认,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