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纪事录

无数之众 202497耶耶 1867 字 11天前

林晚秋在暮色里把最后一根木桩砸进河泥时,指节震得发麻。她直起身往对岸望,灰蒙蒙的水汽里,那艘老旧的铁皮渡船正突突地冒着黑烟,像片摇摇晃晃的叶子飘过来。船头上立着的是老周,他的蓝布褂子被风掀起来,露出后腰那块洗得发白的补丁——那还是去年冬天,林晚秋用自己棉袄的边角料给他补上的。

“晚秋!等你老半天了!”老周的嗓门裹着风声,隔着半条河都能听清。他伸手把船缆往岸边的铁环上绕,粗糙的手掌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指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和河泥。

林晚秋把锤子塞进帆布包,踩着码头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跳上船。船板被踩得咯吱响,舱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西头的王婶抱着一篮子刚蒸好的馒头,热气裹着麦香飘出来;村小学的李老师戴着副断了腿的眼镜,正低头批改作业本,红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着;还有隔壁的小石头,手里攥着个弹弓,眼睛直勾勾盯着水面,盼着能有鱼跳上来。

“都坐稳咯!开船喽!”老周吆喝一声,扳动舵杆。渡船慢悠悠地调转方向,朝着河对岸的村子驶去。林晚秋靠在船舷上,望着河水被船头劈开,又在船尾慢慢合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的。

这条河叫青川河,把村子分成了两半。河这边是渡口和几亩薄田,河那边才是村里人的家。二十年前,村里唯一的桥被洪水冲垮后,就再也没修起来。老周的父亲撑着木船摆渡,后来老周接了班,木船换成了铁皮船,可这摆渡的活儿,一干就是一辈子。林晚秋嫁过来那年,老周还笑着跟她说:“晚秋啊,这船就是咱的命,得把每个人都平平安安送过河。”

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分量。直到三年前,老周查出了肺病,咳嗽起来整宿整宿睡不着,脸憋得发紫。村支书召集大家开会,说要凑钱请个新摆渡人,可问了一圈,没人愿意干——这活儿又累又不挣钱,年轻人都往城里跑了。

那天晚上,老周攥着林晚秋的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晚秋,我要是走了,这船……这船怎么办啊?村里老的老,小的小,总不能让他们绕几十里山路去对岸吧?”

林晚秋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没说话,第二天一早就拿起了老周的船桨,跟着他学掌舵、系缆绳,学看水流、辨风向。起初她总把船划得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撞到河中间的礁石,老周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她却咬着牙不撒手。慢慢的,她也能把船开得又稳又快,村里人都说:“老周啊,你这是找着个好帮手!”

渡船快到对岸时,王婶把一两个还热乎的馒头塞进林晚秋手里:“晚秋,拿着吃,看你累的,脸都白了。”

林晚秋推辞不过,接过来咬了一口,麦香混着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她抬头看见李老师正帮小石头把弹弓收进书包,还轻声叮嘱他:“下次可别在船上玩这个了,危险。”小石头点点头,把脸埋进李老师的胳膊里,像只温顺的小猫。

船靠岸后,林晚秋帮着老周把缆绳系好。村里的灯已经亮起来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映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影子。王婶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老周笑着摆手:“不了不了,还得等最后一波人呢。”

林晚秋知道,最后一波是村里的张大爷。张大爷的儿子在城里打工,老伴走得早,他一个人住在河这边的破屋里,每天晚上都要去对岸的小卖部买包烟。老周说,张大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走夜路不安全,得等他来了才能收船。

果然,没过多久,就看见张大爷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从田埂上走过来。他的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像座小山,走几步就喘口气。林晚秋赶紧迎上去,扶着他的胳膊:“张大爷,慢点走,小心脚下。”

张大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笑意:“晚秋啊,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您快上船。”林晚秋把张大爷扶上船,老周已经把船灯打开了。昏黄的灯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渡船再次驶离岸边,这一次,船上只有他们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