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价飞涨,树皮都啃光了……胡同里天天往外抬人……”一人闷头灌下一口劣酒,喉结剧烈地滑动。
另一人冷笑一声,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绝望:“何止平民?前朝的那些王公大臣,如今又如何?”他刻意用了“前朝”二字,内心的判决书已然写下。“礼部的怀塔布,慈禧的姻亲,往日何等威风?如今被老毛子(俄军)抓去拉辎重车,洋兵坐在车上,拿鞭子抽他。他怕再挨打,一边跑一边回头赔笑:‘老爷别打了,这条路我一天跑几趟,不会拉错!’……脸面?在这北京城,脸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的话匣子打开,更多屈辱的秘闻如同脓水般从这座城市的伤口流出:
肃亲王善耆,天潢贵胄,被日军拘在顺天府衙门,每日被驱赶到崇文门外挑粪。
怡亲王溥静,在联军兵营里给洋人洗军服,“洗不净即遭皮鞭”,数日后,这位亲王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屈辱。
力主排外的刚毅,被日军囚于空屋,不予饮食,数日而死,算是得了“便宜”。
蒙古进士贻谷,被枷锁游街,胸前挂着“拳匪同党”的木牌,被迫在日军的哄笑和相机镜头前下跪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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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衙门的章京舒文,被迫手捧“请罪折”,在东交民巷联军总部阶下膝行而上,洋将傲然受之,左右兵卒拍掌大笑,如同观看一场猴戏。
“还有更惨的,”第三人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话题引向更黑暗的深渊,“女子……莫说平民女子如草芥,就是那些尚书、侍郎家的千金闺秀,也一样……”他几乎说不下去,猛灌一口酒,“户部尚书立山家的女眷,被驱至胡同充作‘官妓’,最后……最后全投了井。礼部崇绮的妻女,在天坛被……轮番玷污,回家后,全家自尽。崇绮大人在保定听说后,也……服毒跟着去了。”
死寂笼罩了这张小桌。这些消息,他们平日不敢想,不敢提,此刻在酒精的麻醉下和同类的陪伴中,才敢稍稍触碰这血淋淋的现实。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屈辱体系的一部分?靠着出卖语言和尊严,换取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正此时,“哐哐”几声刺耳的金属敲击声打断了酒馆里所有的思绪和喧哗。联军巡逻队用刺刀刀鞘重重地敲打着铁皮门板,粗暴的声音穿透进来:“十点!关门!立刻!”
Banza高声应和着,开始熟练地收拾桌椅,发出清晰的噪音,暗示营业结束。最后离开的是三个美国兵,他们凑钱买的葡萄酒还没喝完,匆匆碰了下杯,低声嘟囔着:“等那该死的和约签了,老子立刻买船票回家,这鬼地方的酒,连回忆都带着一股霉味!”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Banza关上沉重的木门,将北风与雪花隔绝在外。喧嚣骤停,铁皮棚内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以及无处不在的、混杂的气味。他摸了摸口袋里那把冰凉的铜钥匙,望着这片狼藉。
Alphonse Banza的小酒馆,是1901年北京东交民巷的微型剧场,上演着殖民者的乡愁与暴戾,也折射出被征服者的血泪与屈辱。他贩卖的,从来不仅仅是掺水的酒和劣质的食物,正如他后来对友人剖白的那样:“我卖的,是‘暂时忘记战争’的幻觉——哪怕,只有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