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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八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荆南大地。
凛冽的北风被和煦的东南暖风取代,吹绿了五岭的山峦,也吹活了湘、漓诸水两岸的田野。去岁冬日的肃杀之气,在蓬勃的生机面前,悄然褪色。
零陵郡南部,一处去年曾爆发过争水械斗的乡里,如今景象已然不同。蜿蜒的田埂边,新修的引水渠汩汩流淌着清冽的山泉,滋润着阡陌间绿油油的秧苗。几个老农正围着一名交州派来的农技吏,听他讲解着新式曲辕犁的使用技巧和选种的要点。那农技吏年纪不大,操着一口略带交州口音的官话,耐心十足。
“老丈你看,这犁头入土的角度,省力且耕得深……”年轻吏员一边比划,一边在松软的田埂上画着图。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眯着眼,仔细听着,不时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好,好啊!这交州来的法子,是比咱们祖传的灵光些。今年这秧苗,看着就比往年壮实。”
旁边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嘛!听说州牧府下令,今年咱们新垦的荒地,头三年赋税减半,这日子,总算有点奔头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前阵子那‘刮骨’,杀了那贪官,抄了他的家,咱们被克扣的耕牛和种子,不都补发下来了?这陈使君,是个办实事的人。”
乡野间的议论,朴素而真实。政策的善意,如同这春日暖阳和及时雨,最终会渗透到泥土里,反映在禾苗的长势上,也沉淀在百姓逐渐安定下来的心田中。
与此同时,泉陵城内的市集,也比往年同期热闹了数倍。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来自交州的珍珠、犀角、香料、葛布,与荆南山间的茶叶、桐油、药材、竹器,以及通过初步打通的西线,由武陵蛮部商人带来的兽皮、山货、朱砂等物产,在此交汇,讨价还价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织就一幅繁华的商贸图景。
新设立的市令司官吏身着统一的皂服,在市集中巡视,维持秩序,调解纠纷,同时严格按照《交州敕令·市贸篇》收取商税,一切显得井井有条。在城西新开辟的一片互市区域,更能看到穿着色彩斑斓服饰的蛮人,与汉人商贾用手势和生硬的官话进行交易,双方眼中虽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利益的共同追求。
苏氏商行在泉陵的分号,更是门庭若市。商行门口贴着大红告示,招募熟悉山路、水性好的伙计与向导,准备进行规模更大的商贸探险。掌柜的满面红光,应对着八方来客。交州与荆南的物资,正通过这条日益活跃的商业脉络,加速流通,滋养着这片土地的经济活力。
而在一些县府的衙门口,也能看到新的气象。几名刚刚通过荆南学堂考核上任的年轻佐吏,正在接待前来办理田契、户籍的乡民。他们或许还带着些许书卷气,处理事务稍显青涩,但态度认真,解释条文清晰,并无旧吏那般欺下媚上的油滑之气。
“这位阿嫂,您的户籍变更已登记在册,这是回执,请收好。新的田赋标准,按家中丁口和田亩等级核算,若有疑问,可随时来问。”一名年轻吏员将盖好印的文书递出,语气平和。
那农妇接过文书,连声道谢,脸上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轻松。旁边排队等候的人见状,交头接耳:“这些后生娃,是州牧学堂里出来的?办事倒是利索,也没什么架子。”
点点滴滴的变化,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改变着荆南的官场生态和民间观感。陈暮大力推行的吏治革新与人才培养策略,开始在这片新附之地上,结出最初的果实。
桂阳郡最南端,毗邻五岭余脉的洭浦县,是一个典型的汉蛮杂处、山高林密之地。这里民风彪悍,户籍混乱,豪强与蛮部头人势力盘根错节,政令推行向来困难。
邓艾,便是被任命为此地的户曹佐吏。当他带着简单的行囊和满腹的学问,风尘仆仆赶到县衙报到时,迎接他的,是县令例行公事的敷衍,是县丞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屑,以及几位老吏表面恭谨、实则疏离的态度。
他结巴的毛病在初次见礼时便暴露无遗:“在…在下邓艾,奉…奉令前来…任…任职户曹佐吏,请…请诸位多…多加指教。”
话音未落,堂下便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嗤笑。那县丞捋着胡须,澹澹道:“邓佐吏年轻有为,既是州牧学堂的高才,想必处理这洭浦县的户曹琐事,定是手到擒来。本县户籍、田亩册籍多年未清,就有劳邓佐吏多多费心了。”
一番话,看似客气,实则将一块最烫手的山芋丢了过来,且带着明显的考校与刁难之意。
邓艾面色微红,但眼神并未躲闪,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在…在下,尽力而为。”
接下来的日子,邓艾便埋首于堆积如山的陈旧册籍之中。他发现,册籍记载混乱不堪,与实际情况出入极大。许多汉民为了逃避赋税,或投献豪强,或隐匿人口;而蛮民的户籍更是几乎空白,只有一些粗疏的部落人口估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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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枯坐衙斋绝无可能理清这团乱麻。于是,每日清晨,他便带着一名指派给他的、同样不甚情愿的老衙役,深入乡里,实地勘察。
山路崎岖,语言不通。走访汉民村落时,乡民们对这个说话不利索的年轻小吏充满怀疑,往往虚与委蛇;进入蛮部聚居的山谷,更是常被充满敌意的目光和听不懂的俚语所包围。那老衙役不止一次抱怨:“邓佐吏,这穷山恶水出刁民,账目糊涂就糊涂些吧,何必如此认真?得罪了哪边,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