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默兹河上的浮桥与尘埃

黑暗。无尽的、剧痛的黑暗。

艾琳·洛朗的意识在无尽的深渊里漂浮、沉沦。破碎的噩梦片段如同恶鬼般纠缠着她:柴油机甲冰冷的复眼凝视、湮灭术式爆发时紫黑色的毁灭光芒、战友被炮火撕碎的瞬间、露西尔绝望的哭喊……以及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崩解的极致痛苦。

她感觉自己被撕裂了,又被粗暴地塞进一个狭小、颠簸、充满痛苦和窒息感的容器里。外界的声音模糊而扭曲,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血水。偶尔能感受到剧烈的颠簸、冰冷的雨水、以及一种近乎永恒的、令人精疲力尽的移动感。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将近两天。

在这两天里,是露西尔·杜瓦勒——那个原本脆弱、依赖她保护的女孩——爆发出惊人的韧性,承担起了守护她的责任。马尔罗中士扛着艾琳冲进树林后不久就几乎脱力,是露西尔,这个瘦小的、精神受过重创的面包店学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和其他两个伤势较轻的士兵一起,用树枝和破烂的军大衣临时制作了一个简陋的拖架,将昏迷不醒的艾琳放在上面,拖着她在崎岖不平的林地和田野间跋涉。

露西尔自己也几乎到了极限。饥饿、干渴、恐惧、以及目睹了太多死亡带来的麻木感折磨着她。但她紧紧咬着牙,那双曾经只会揉面团和因为恐惧而流泪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执拗的光芒。她紧紧抓着拖架的绳索,肩膀被勒出深深的血痕,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却从未松开。她时不时会俯下身,用沾着泥污的手试探艾琳微弱的鼻息,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坚持住……艾琳姐姐……我们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她不知道“到了”是哪里,这只是她唯一的信念支撑。

马尔罗中士和其他幸存下来的十来个士兵(人数在不断减少,有人因为伤势过重掉队或倒下,也有人在与小股德军巡逻队的遭遇战中牺牲)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绝望的求生团体。他们避开大路,依靠马尔罗中士残存的方向感和偶尔遇到的、同样溃散的其他部队士兵提供的模糊信息,向着默兹河的方向艰难移动。

食物和水极度匮乏,几乎全靠野果、草根和偶尔找到的肮脏溪水维持。所有人的体力都濒临枯竭。艾琳的存在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但令人惊讶的是,没有人提出抛弃她。或许是因为马尔罗中士沉默却坚定的态度,或许是因为露西尔那固执的守护,或许是因为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死亡和背叛后,这一点点人性的微光成为了他们彼此间最后的联系。

第三天清晨,艾琳在一片剧烈的颠簸和嘈杂的人声中,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头部和左臂,仿佛有烧红的钉子在不断凿击。然后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她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无比,只能透过缝隙感受到刺眼的光线和漫天飞舞的灰尘。

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她依旧嗡鸣的耳朵:

无数人杂乱的脚步声、喘息声、咳嗽声。

军官声嘶力竭却往往被噪音淹没的催促和叫骂:“快!快!保持移动!不要停!”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刺耳嘎吱声。

马匹疲惫的嘶鸣和驭手的呵斥。

远处,那熟悉的、沉闷的炮火轰鸣似乎从未停止,但被更近处的喧嚣掩盖了许多。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土、汗臭、以及一种冰冷的、潮湿的水汽味道。

“水……”艾琳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一丝微弱如蚊蚋的声音。

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露西尔立刻察觉到了,她几乎是扑到拖架旁,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喜悦:“艾琳姐姐!你醒了?!你等等!水!水!”

露西尔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几乎空了的、肮脏的水壶,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滴混着泥丝的温水滴入艾琳干裂的嘴唇。那点微不足道的水分,却如同甘霖般暂时缓解了艾琳喉咙的灼烧感。

艾琳的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她首先看到的是露西尔那张沾满泥污、瘦削不堪、却写满了担忧和欣喜的小脸。然后,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简陋的拖架上,被人拖着前行。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四周。

景象令人震撼。

她们正身处一条宽阔的、满是泥泞的道路上,而这条道路,正被一股无边无际的、缓慢移动的蓝灰色人流所淹没!溃兵、伤员、掉队的士兵、甚至还有一些跟着军队一起撤退的平民……所有人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蠕动。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不时因为前方的堵塞而完全停滞,然后又在一片催促和叫骂声中艰难地向前挪动几步。

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疲惫、麻木和一种急于逃离身后的迫切。军装破烂,装备不整,许多人缠着肮脏的绷带,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车辆(包括摩托车、卡车、马拉的辎重车)夹杂在人群中,试图向前挤,却常常被溃兵的人流阻塞,引起更多的混乱和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