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第一个归来的知觉。
并非尖锐的撕裂感,而是一种深沉的、搏动性的钝痛,盘踞在她的左臂,每一次心跳都将其推向意识的前沿。紧随其后的是嗅觉——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试图掩盖却反而凸显了底层更令人不安的铁锈味、脓液的甜腥味,还有无数身体挤在一起产生的汗臭与绝望的气息。
听觉苏醒了。远处隐约的炮火轰鸣是恒定的背景音,近处则是压抑的呻吟、模糊的呓语、床架摩擦的吱呀声,还有穿着硬底鞋的脚步在粗糙地板上匆忙来回的声响。
艾琳·洛朗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头顶是脏兮兮的帆布帐篷顶,支撑的木杆上挂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灯焰微微摇曳。她正躺在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粗糙却还算干净的薄毯。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巨大的、拥挤不堪的空间,一排排简陋的床铺延伸开去,几乎望不到头。床上躺满了人,大多缠着绷带,有些缺胳膊少腿,有些一动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已经死去。医护人员像忙碌的幽灵般穿梭其间,脸色疲惫,动作机械。
这里是后方的团救护所。她活下来了。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锥,猛然刺入她混沌的脑海:黑夜,溃退,战壕,扑来的德军,露西尔惊恐的脸,颈间喷涌的鲜血,马尔罗中士炸开的血雾,冰冷的泥土,背上沉重的负担,无尽的黑暗……
露西尔!
她猛地想坐起来,左臂却传来一阵剧烈的抗议,让她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她这才注意到,左臂的伤口已经被重新清洗和包扎过,白色的绷带下隐隐透出碘伏的黄色。
“哦?你醒了?”一个有些虚弱、带着惊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艾琳艰难地转过头。左边相邻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人。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是清醒的。艾琳认出了他——让·雷纳尔,那个在铁路公司做过文书、术师筛选时说自己看过科普小册子的小职员。他们同属一个班,虽然艾琳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露西尔,但对这个沉默寡言、有些怯懦的同龄人还有点印象。
“让?”艾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是我……洛朗小姐?”让确认了她的身份,脸上的惊讶更浓了,“真没想到……我们都以为……以为你已经死在77区那边了。”
艾琳没有回应这个说法,她的目光落在让盖着的薄毯上,毯子在下半身某处奇怪地塌陷下去。
“你……”艾琳想问他的情况。
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难以置信的恍惚。“腿……没了。”他说的很轻,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撤退的时候……爆炸……皮埃尔就在我旁边……他……”让的声音哽住了,眼中浮现出巨大的恐惧和创伤,“他被弹片……削去了半个脑袋……红的白的……溅了我一身……”
艾琳沉默地听着,胃里一阵翻腾。那个来自勒克勒佐工厂、说话直率的青年皮埃尔·霍布斯……就这样没了。
“我的大腿也被划开了……”让继续喃喃道,仿佛不说完就会失去诉说的勇气,“一开始没觉得多疼……就是麻……后来就……”他指了指自己塌陷的毯子下方,“到这里……就保不住了。感染了。医生说……截掉才能活。”
正说着,两个医护兵走了过来,检查了一下让床尾挂着的牌子。“雷纳尔?准备一下,等下送你去后方医院。”其中一个说道。
让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医护兵离开后,又一个身影蹒跚地走了过来,停在了艾琳的床尾。艾琳抬眼看去。
是弗朗索瓦·克莱蒙。那个来自里昂、在术师筛选时激动地宣称自己物理很好、有天赋的年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