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傍晚
爱丽丝蜷缩在维修坑角落一个相对不那么漏雨的地方,膝盖抵着胸口,在一本被雨水浸得边缘卷曲的笔记本上艰难地书写。钢笔尖因为寒冷而时断时续,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她在给家里写信,写给她的妹妹凯西。
我亲爱的凯西,
希望这封信能找到你们,一切都好。我已经寄出了好几封信,但像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这让我有些着急,这里的邮政系统似乎和所有其他东西一样,陷在泥泞里动弹不得。请务必、务必给我回信,哪怕只有几个字,告诉我你们平安。
前线的情况……悲催极了。凯西,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军官们曾经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会在圣诞节前回家,坐在温暖的壁炉前享用烤鹅。可现在,圣诞节前夜,我还在这个该死的、冰冷的、满是泥水的洞里。回家的承诺,就像我们许久未见的阳光一样,成了最残酷的玩笑,报纸上,教皇三周前就提议‘至少在天使歌唱之夜,让枪声暂时停歇。’可现在我们还在这厮杀。
寒冷无孔不入。雨水似乎永远不会停,它渗透一切,我们的衣服、毯子、甚至骨头。食物只有冰冷的、油腻的罐头牛肉和硬得像石头的饼干,需要用刺刀才能砸开。最糟糕的是,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喝过一口热茶了。你能想象吗,凯西?没有茶!有时候我觉得,支撑我活下去的,不是对胜利的信念,而是对一杯热茶的渴望。那熟悉的、温暖的滋味,现在想起来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了。珀金斯,戴维斯……他们都走了,以各种荒谬又可怕的方式。老约翰还在,但他变得很沉默,只是每天不停地检查那些还能动的蒸汽骑士,好像那是他唯一的寄托。我们自己也开始拆解那些彻底报废的大家伙,用它们的零件去修补其他的。这感觉很奇怪,像在肢解死去的同伴,只为了能让剩下的多活几天。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这里没有丝毫节日的气氛,只有泥泞、寒冷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但我还是想祝愿你们,我亲爱的凯西,还有爸爸妈妈,祝你们圣诞节快乐。愿你们有一个温暖的、充满笑声的节日,愿炉火明亮,食物丰盛。请替我多吃一块圣诞布丁,多喝一杯热红酒。
永远爱你的,
姐姐爱丽丝
又及:请一定回信。我需要知道你们一切都好。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仔细地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她没有立刻收起笔,而是靠在冰冷、湿漉漉的战壕壁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对家人音讯的担忧,像一根细小的针,持续刺痛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傍晚降临得很快。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一种异常的寂静也随之笼罩了前线。白天的零星炮击在入夜后完全停止了。没有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没有爆炸的轰鸣,甚至连往常总是响个不停的步枪冷射也消失了。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寂静,与以往炮声隆隆、杀机四伏的夜晚截然不同。习惯了噪音的耳朵,反而在这种死寂中变得格外敏感,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爱丽丝和其他人一样,警惕地抬起头,望向对面德军阵地的方向。黑暗中,起初只有零星的火光,可能是篝火或照明弹的余光。但很快,更多的光点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在漆黑的夜幕下闪烁。那不是枪口焰,也不是爆炸的火光,它们更稳定,更……温和。
“那是什么?”旁边一个士兵低声问,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不知道……小心是陷阱。”
军官们下达了保持警戒的命令,步枪再次被紧紧握住,手指搭在扳机护圈外,对准那片闪烁的星光。
然后,风送来了声音。
起初很微弱,仿佛幻觉。但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是歌声。用爱丽丝听不懂的语言演唱,但那旋律却如同刻在骨子里一般熟悉、安宁——
Stille Nacht, heilige Nacht…(寂静夜,神圣夜…)
是《平安夜》。
对面德军阵地上,有人在唱《平安夜》。
战壕内的英军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怀疑、警惕,但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在涌动。几天前,他们还在互相射击,用刺刀和枪托试图杀死对方。现在,敌人却在唱这首象征和平与希望的颂歌。
寂静持续了片刻,只有那悠扬的德语歌声在寒冷的夜空中飘荡。然后,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英军战壕里,有人开始低声哼唱起来。声音很轻,带着犹豫。接着,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声音逐渐变大,汇成了用英语演唱的同一首歌:
Silent night, holy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