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8:平安夜与陌生人

就在爱丽丝参与搬运一具英军士兵遗体时,她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昨晚那个高个子的德军女兵。她也在参与埋葬工作,动作沉稳而有力。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这一次,没有人群的阻隔。

工作告一段落时,爱丽丝鼓起勇气,向那个女兵走了过去。对方也注意到了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走近。

她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多,自己得仰视着看她。

“你好,”爱丽丝用英语说道,有些紧张,“我叫爱丽丝。爱丽丝·韦伯。”

那个女兵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她点了点头,用带着明显口音但非常清晰的英语回答:“安娜。安娜·德莱森。”

她们找了一根被炮火炸倒、横在泥地上的树干,坐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又有些奇特的平静。

“你的英语很好,”爱丽丝说,试图打破沉默。

“谢谢。我曾在大学学习英语文学。”安娜的声音平静,但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不仅仅是因为劳累,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耗竭。她的金发在军帽下显得有些暗淡,蓝色的眼睛下方有着浓重的阴影。虽然战场上的每个人都面容憔悴,但安娜身上的疲惫感似乎格外沉重。

“文学?”爱丽丝有些惊讶,“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娜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仍在进行埋葬工作的士兵们,她的侧脸线条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僵硬。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回头,看着爱丽丝,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说:“Für Kaiser, Gott und Vaterland(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爱丽丝愣住了。她听过类似的口号,从自己这边的军官嘴里,从报纸上,但从安娜口中用如此疲惫的语气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宿命感。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这崇高的理由,最终就是把像安娜这样的女学生,和像她自己这样的维修工,送到这片泥泞里互相杀戮吗?

周围,其他士兵的欢呼声和交谈声似乎变得遥远了。她们之间陷入了一种沉重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打破了僵局。不远处的无人区,一场即兴的足球赛开始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球(也许是个捆紧的稻草团,或者干脆就是个空罐头盒),双方士兵混在一起,分成两队,在坑洼不平、布满残骸的场地上奔跑、争抢、笑骂着。没有固定的球门,没有严格的规则,大家只是为了奔跑,为了流汗,为了这短暂而纯粹的快乐。

爱丽丝和安娜都被这景象吸引了。看着那些穿着不同军装的年轻人在泥地里打滚,为了一个简陋的球拼抢,她们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对爱丽丝来说,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第一次开怀大笑。她甚至和安娜互相指着某个滑稽的摔倒动作,一起笑了起来。战争的阴影似乎在那一刻被驱散了。

足球赛最终分出了胜负,德国人一方以2比1获胜。双方友好地拍着彼此的肩膀,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普通的社区比赛。

欢乐过后,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停战的时间似乎正在流逝。

爱丽丝看着安娜,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这个陌生的、来自敌国的女兵,在这个特殊的圣诞节,成了她唯一可以短暂交谈的“外人”。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安娜……我希望,下次我们见面,还能是朋友。”

安娜转过头,深深地看了爱丽丝一眼。她的眼神非常复杂,里面有疲惫,有悲伤,还有一种爱丽丝读不懂的东西。她低下头,用德语快速地、几乎听不见地低声嘀咕了几句。爱丽丝听不懂,但那语调不像祝福。

然后,安娜抬起头,迎上爱丽丝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

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却仿佛有千钧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军官的哨声,催促士兵们返回各自的阵地。短暂的圣诞休战即将结束。

爱丽丝和安娜站起身,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再说话。她们转身,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走回那象征着分隔与敌对的战壕。在爬回维修坑之前,爱丽丝回头望了一眼。安娜高挑的身影正消失在德军战壕的入口处。

回到冰冷泥泞的现实,平安夜和圣诞日的经历仿佛一场遥远而美好的梦。老约翰已经开始默默地检查蒸汽骑士的关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爱丽丝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德国纽扣,又想起了安娜那双疲惫的蓝眼睛,以及她那句轻飘飘的“好”。

炮火还没有重新响起,但寂静中已经充满了山雨欲来的预兆。童话结束了,战争仍在继续。而那个名叫安娜的陌生人,以及这个不可思议的圣诞节,将成为爱丽丝在这片泥泞地狱中,一份沉重而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