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钢铁之雪》(上)

最终,这场家庭会议以奥托·德莱森的胜利告终。他当即表示会利用自己的关系,为安娜打听合适的参军渠道,并嘱咐她尽快办理学校的相关手续。

晚餐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进行。伊尔莎几乎没动食物,只是红着眼眶默默垂泪。奥托则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前线战报和德意志军队的辉煌战绩,仿佛在为安娜即将开始的征程进行预热。安娜机械地吃着母亲炖的土豆汤,味道依旧,却感觉失去了往日的温暖。

深夜,安娜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窗外万籁俱寂,与白天的喧嚣和家庭的风暴形成鲜明对比。兴奋感逐渐褪去,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愫开始浮现。

她回想起母亲哭泣的脸庞,心中那丝愧疚感再次放大。她知道母亲爱她,但那种爱,此刻像一种温柔的束缚。而父亲的支持,虽然让她倍感鼓舞,但仔细回味,其中似乎掺杂了太多关于“履历”、“经历”、“未来分量”的算计。她参军的初衷,那份纯粹的、混合着愤怒和证明欲的冲动,在父亲功利主义的解读下,似乎变得有些……不那么纯粹了。

“我真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吗?”她在黑暗中自问。“还是说,我也和那些男生一样,被那种‘伟大’、‘荣耀’的词汇蛊惑了?”

她想到了里夏德流鼻血的样子,一种幼稚的快意之后,是淡淡的荒谬感。用暴力回应言语,这真的能证明她的价值吗?

但很快,这些动摇的念头就被更强大的意念压了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在父亲面前,在潜意识里,都已经无法回头。她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想象着自己站在不同于校园的、更广阔也更残酷的舞台上。那里没有无聊的语法课,没有刻板的性别偏见,只有贡献、责任和……或许还有危险。对危险的想象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感。

“我会证明的,”她对着黑暗无声地宣誓,“向所有人证明,安娜·德莱森,不比任何人差。男人能承受的,我一样能承受。”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脑海中母亲哭泣的画面和父亲精于算计的眼神。此刻,支撑她的,更多的是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和对未知命运的某种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向往。

这条通往战场的路,在她挥出那一拳,并在家中得到父亲“认可”的那一刻,已经变得不可逆转。她带着青春的狂热、个人的愤懑、家庭的期望与裂痕,以及一丝对荣耀的模糊憧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途,却还不知道远方等待她的,并非是想象中的英雄史诗,而是一场将彻底碾碎一切天真与幻想的钢铁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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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意终于袭来,在纷乱的思绪中,安娜沉沉入睡。窗外,海德堡的夜空宁静而祥和,仿佛战争只是遥远天际传来的一声微弱雷鸣。但在这栋小楼里,一个女孩的命运已经转向,她的梦乡,或许已经开始飘散着未来战壕里的硝烟与铁锈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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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征兵站

两天后,奥托·德莱森果然将一切安排妥当。早餐桌上,他语气轻松,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得意,对安娜说:“都打点好了,你去海德堡大学附近的征兵点报到就行,就在老市政厅那里。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他拍了拍安娜的肩膀,仿佛不是送女儿上战场,而是送她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入职面试,“记住,挺直腰杆,你代表的是德莱森家的荣誉。”

伊尔莎坐在对面,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她一夜未眠。她默默地将一片涂好黄油的面包递给安娜,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那无声的担忧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安娜心头。安娜接过面包,低声说了句“谢谢妈妈”,避开了母亲那泫然欲泣的目光。

她回到房间,换上了一套精心挑选的衣物。不是平日里女学生常穿的及膝裙和宽松上衣,而是一条剪裁更为利落的深色长裤和一件熨帖的白色亚麻衬衫。衬衫的布料不算厚实,清晰地勾勒出她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手臂线条。她刻意没有穿束胸,本就并不丰腴的胸脯在这身打扮下更显得近乎平坦,整个上半身的轮廓呈现出一种近乎男性的、力量感十足的倒三角。这身装扮与她沉静中带着锐利的面容奇异地融合,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混合着中性气质的力量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母亲哀伤的眼神从脑海中驱散。

再次走在通往海德堡大学的林荫道上,安娜的心境与两天前已截然不同。不再是迷茫和愤怒,而是一种明确的、带着紧张和隐隐兴奋的决绝。

果然,刚靠近大学区,喧嚣的人声便扑面而来。历史系的赖歇尔特教授,似乎将课堂完全搬到了室外,他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箱上,周围簇拥着比课堂上多出数倍的热血青年。教授的声音因持续的呐喊而嘶哑,但依旧充满煽动力:

“……不仅仅是保卫!更是进取!是德意志文化、德意志秩序、德意志钢铁的远征!敌人将在我们的意志面前颤抖!你们的加入,不是在填写一张表格,而是在铸造历史!是在为千年的帝国基业,添上属于你们的一块砖石!”

“为了皇帝!为了帝国!”尤尔根站在人群最前方,振臂高呼,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他的呼喊立刻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年轻的面庞上洋溢着狂热,仿佛他们不是走向可能死亡的前线,而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

“走吧!勇士们!征兵的官员就在市政厅等待着你们!让我们的血,为德意志而沸腾!”赖歇尔特教授大手一挥,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人群沸腾了,如同决堤的洪水,跟随着教授,向着老市政厅的方向涌去。安娜也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前进。她看到里夏德也在人群中,脸上贴着纱布,眼神躲闪着她,却又在集体的狂热中努力挺起胸膛。安娜心中掠过一丝冷意,没有理会他。

老市政厅前的广场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灰色的军装(少数现役军人负责维持秩序)、各种颜色的学生装、普通市民的服装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兴奋和一种焦灼的期待。临时拉起的绳子将人群分割成歪歪扭扭的长队,队伍缓慢地向着市政厅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蠕动。

安娜排进了其中一列队伍。她的身高和独特的装扮让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周围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好奇、惊讶、钦佩,也夹杂着一些男人对于女性闯入他们传统领域的审视和不以为然。尤尔根排在她前面不远,回头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她那身显露出力量感的身形上停留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转回了头,但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些。

排队的过程漫长而燥热。耳边充斥着青年们的豪言壮语、对未来的憧憬,也偶尔能听到压低声音的、对未知战场的忐忑询问。安娜大多沉默着,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注意到,在几个关键的节点——队伍入口、体检房间外、登记台旁,都有一个穿着异常精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手持一支银头手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冷静,不像军人,更像是一位高级官僚或者某个大人物的私人秘书。他并不参与具体工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偶尔与负责的军官低声交谈几句。

终于,队伍挪动到了市政厅内部。临时用布帘隔出了几个区域,进行快速而基本的体格检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拥挤人群的体味。

首先是身高体重。尤尔根走上前,测量军官报出:“身高一米七六,体重七十五公斤。很好,标准。”尤尔根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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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安娜了。她脱掉鞋子,站上身高尺前。测量军官是个面色严肃的老军士,他看了一眼刻度,似乎有些不信,又仔细核对了一下,才略带惊讶地高声报道:“安娜·德莱森。身高……一米八一!体重六十八公斤!”

声音落下,附近几个隔间的人都下意识地望了过来。一米八一!这个身高即使在场的大多数男性中也属于高挑,更何况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尤尔根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各种目光再次聚焦在安娜身上,这一次,惊讶的成分更多了。那老军士看着安娜,难得地补充了一句:“……难得的骨架,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接下来是视力检查。安娜的视力很好,轻松读出了最下面一排字母。

心肺检查更简单,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疲惫的医生用听诊器在她胸前和后背快速听了几下,点了点头:“心肺音正常。”

最后是四肢与关节检查。军士让她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弯曲动作,检查了她的手掌、脚踝。

“所有关节活动正常,无畸形残疾。通过。”军士在表格上打了个勾。整个过程,如同流水线,每个人不过两三分钟。安娜注意到,前面一个有些轻微扁平足的男生,也被简单地告知“通过”了。战争初期,标准果然宽松。

就在她准备拿着盖了“体检合格”章的表格前往登记处时,那个一直静观其变的、衣着精致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先是扫了一眼安娜的表格,然后对负责体检的军官和军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安娜隐约听到了“德莱森小姐”、“奥托先生的朋友”、“特殊情况关照”等词语。那军官和军士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对安娜的态度似乎更……客气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安娜心中了然,这就是父亲“安排”的一部分。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因特殊关照而带来的一丝安心,又有一种微妙的、想要纯粹依靠自身能力通过的别扭感。

她拿着表格走到登记处。这里更加嘈杂,几张长桌后,文书们埋头疾书,记录着应征者的信息。

“姓名?”

“安娜·德莱森。”

“年龄?”

“十九岁。”

“住址?”

安娜报上了海德堡的家庭地址。

“职业?”

“海德堡大学学生。”

“宗教信仰?”

“新教。”

文书头也不抬,飞快地记录着。最后,他在一份文件上盖了个章,递给安娜,同时高声宣布分类结果,以便旁边负责分派的军官记录:

“安娜·德莱森,无现役经历,归类为——预备役!分配至——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

预备役。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

安娜接过那张薄薄的、却决定了她未来命运的文件。纸上还带着墨水的味道。她不再是学生安娜·德莱森,而是德意志帝国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的预备役人员了。

她走出嘈杂的市政厅,重新站在阳光下。广场上依旧人潮汹涌,欢呼声和爱国歌曲此起彼伏。但她却感觉周围的声音有些遥远。手中的纸张沉甸甸的,那份被正式纳入国家战争机器的实感,此刻才真正清晰地降临。

她回头看了一眼市政厅那扇厚重的大门,里面依然吞吐着无数个和她一样、怀揣着各种梦想和激情的年轻生命。她知道,自己已经跨过了一道门槛,身后的那个属于课堂、家庭和平静生活的世界,正在缓缓关闭。

前路,是陌生的军营,是未知的战场,是父亲期望的“耀眼履历”,也是母亲恐惧的死亡深渊。而此刻,站在海德堡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安娜·德莱森只是紧紧攥着那张入伍文件,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迷茫,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想要走下去的决心。她证明了自己能来到这里,而接下来的路,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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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圣的承诺

没过多久,安娜和其他前来报名的青年被召集起来,被带往一处练兵场。

练兵场占地广阔,灰扑扑的地面被无数双鞋踏得坚实。几排简陋的营房像灰色的积木块散落在边缘,中央是巨大的、寸草不生的校场。这里早已汇聚了成百上千名和安娜一样的新兵,他们大多年轻,脸上混杂着稚气、兴奋与紧张,嘈杂的声浪在空旷的场地上空回荡。

安娜的出现,依旧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她那一米八一的身高,在普遍一米六七多些的男兵队伍中,堪称鹤立鸡群。她虽然试图掩盖女性的曲线,但那挺拔的身姿和宽阔的肩膀,依然让她无法被忽视。好奇、打量、甚至略带挑衅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尤尔根和里夏德也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看到她时,眼神都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刻意地转开了头。

新兵们被军官和军士们粗声吆喝着,按照即将分配的团队,勉强排成了几个不算整齐的方阵。安娜被安排在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的方阵里,站在了后排——或许是因为身高,或许也是某种无意识的安排,让她不至于太过突兀地矗立在队伍最前方。

小主,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越来越浓重的、仪式前的肃穆感。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久,一队军官簇拥着一名高级军官走上了校场前方临时搭建的木制检阅台。为首的那位高级军官,肩章显示着校官军衔,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年轻面孔。他身边,一面巨大的、黑白色铁十字帝国军旗和一面巴伐利亚蓝白菱形纹军旗在微风中缓缓展开,猎猎作响。

整个练兵场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旗帜拂动的声响。

那名校官上前一步,没有使用扩音器,但他的声音洪亮、沉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遍了校场的每个角落:

“士兵们!”

仅仅一个词,就让台下所有年轻人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

“你们今天站在这里,并非偶然!是德意志的命运选择了你们!是皇帝的召唤,是祖国的需要,将你们从工厂、从田野、从学堂,汇聚到这面旗帜之下!”

他的话语充满了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年轻的心上。

“你们即将做出的,不仅仅是一个选择,更是一项神圣的承诺!一项将你们的生命,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与巴伐利亚王国的荣耀,紧密相连的承诺!”

安娜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胸腔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她看着台上那面巨大的铁十字旗,那冰冷的、对称的线条,此刻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和意志。她看到身边的年轻人们,包括前排的尤尔根,他们的脸上都泛着红光,眼神炽热,呼吸急促。

“这是一项庄严的誓约!一项需要你们用生命去扞卫的誓约!”校官的声音陡然拔高,“现在,举起你们的右手!”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台下成百上千只右臂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安娜也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按照事先被简短告知的姿势,她并拢了拇指、食指和中指,这三根手指笔直地指向秋日略显苍白的天空,无名指和小指则弯曲扣向掌心。这个手势,象征着神圣的三位一体,赋予这世俗的誓言以宗教般的庄严。

“跟着我念!”校官的声音如同雷霆,他率先举起了右手,同样的三指礼,面向军旗。

“我向上帝庄严宣誓——”

成千上百个年轻的声音,带着些许杂乱,但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跟随着吼道:

“我向上帝庄严宣誓——”

安娜的声音混在其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清晰。她感到周围男性的声音如同厚重的墙壁,将她包裹。

“将忠实效忠于德意志皇帝、国王陛下(指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三世),我的最高统帅——”

“将忠实效忠于德意志皇帝、国王陛下,我的最高统帅——”

“皇帝”、“国王”、“最高统帅”,这些词汇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在每个宣誓者的心头。安娜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父亲的脸庞,闪过他对于“帝国基业”的谈论。此刻,她似乎与父亲所效忠的那个宏大概念连接在了一起。

“并随时准备为我的帝国和国王献出生命。”

“并随时准备为我的帝国和国王献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