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钢铁之雪》(上)

“献出生命”。当这几个字从自己口中吐出时,安娜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冰冷的、具体的可能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男孩,他念出这句话时,嘴唇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尤尔根的声音则充满了斩钉截铁的狂热。

“愿上帝保佑我。”

“愿上帝保佑我。”

最后一句,声音渐渐落下,带着一种近乎祈祷般的余韵。

右臂缓缓放下。校场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极致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刚才那庄重的誓言吸走了。每个人都还沉浸在那种被集体情绪和神圣感包裹的氛围中,胸膛起伏,眼神发亮。

安娜站在那里,感到右手的三根手指还有些微微发麻。那份誓词,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意识里。她不再是独立的个体安娜·德莱森,她是向皇帝和国王宣誓效忠的、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的一份子。她的生命,从这一刻起,被赋予了新的、沉重的意义。

“士兵们!”校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从此刻起,你们就是德意志帝国军队的一员!荣誉与责任与你们同在!现在,跟随你们的军官,去领取你们的装备,开始你们作为军人的第一天!”

队伍开始骚动,在军官的指挥下,如同解冻的河流,向着营房的方向移动。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交谈,许多人脸上洋溢着完成神圣仪式后的激动与自豪。

安娜随着人流移动,心情却不像周围人那样纯粹激昂。那誓言的重量真实地压在了肩上,母亲担忧的面容不合时宜地闪过脑海,与刚才那狂热的集体画面交织碰撞。她抬起头,望向练兵场边缘那排低矮的营房,那里将是她的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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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准备迈步时,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衣着精致、手持银头手杖的男人。他依旧站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远远地望着解散的新兵队伍,目光似乎在安娜身上停留了一瞬,冷漠而评估,随即又移开,仿佛在清点一批刚刚打上标记的物资。

安娜收回目光,挺直了那本就引人注目的身躯,汇入了灰色的洪流。神圣的承诺已然许下,未来的道路,无论是荣光还是荆棘,她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脚下的尘土被无数军靴扬起,模糊了来路,也遮蔽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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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军装与泪光

宣誓仪式带来的集体狂热,在踏入装备发放仓库的瞬间,便被一种混乱而现实的氛围冲淡了。这里不再是充满象征意义的校场,而是一个充斥着皮革、金属、布料和汗味的具体世界。一座座由军服、靴子、水壶、皮带堆砌成的小山,沿着仓库墙壁延伸,几个满脸不耐、袖口沾着油污的军需官站在桌子后面,用近乎吼叫的声音喊着名字和尺码,手忙脚乱地将物品塞给涌到桌前的新兵。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空气中弥漫着新布料的味道、旧皮革的酸味,以及新兵们兴奋又紧张的窃窃私语。安娜站在队伍中,她那显眼的身高让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的景象:有人拿到合身的装备,喜形于色;有人分到的衣服明显过大或过小,嘟囔着抱怨,却也在军需官凶狠的目光下讪讪地走开;还有人笨拙地试图将沉重的皮带扣好,动作显得滑稽而生疏。

“安娜·德莱森!”一个军需官拿着名单,抬头喊道,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锁定了她。

安娜快步上前。

军需官打量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与其他人类似的惊讶,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效率。“女的?啧,特殊尺码……等着。”他转身在身后那堆天蓝色的军服里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套看起来相对最长的,又拿了一顶皮革制尖顶盔,上面果然带有巴伐利亚的狮纹盾徽,一起塞到她怀里。“试试!不合身也没办法,后面的人还等着!”

安娜抱着那堆厚重的物品,走到旁边稍微空旷些的角落。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穿戴。首先是军装上衣。布料粗糙,带着浆洗过的僵硬感。她将手臂伸进袖子,果然,肩膀和背部立刻传来一种紧绷的束缚感。为了容纳她比一般男性更宽的骨架和紧实的肌肉,这件最大号的军装上衣在她身上依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尤其是肩部,每一次抬臂都能感受到布料的抗议。胸前的扣子倒是因为她并不丰腴的胸部而勉强合适,但整体剪裁完全无法贴合女性的身形,只是粗暴地将她套进了一个为男性设计的壳子里。

接着是裤子,长度意外地合适,但腰部和臀部同样紧绷。然后是皮带,沉重的金属扣环冰凉地贴在腰间,上面挂着两个空的弹夹包。她将皮带费力地扣紧,感觉呼吸都受到了些许限制。

她戴上那顶着名的尖顶盔。皮革的内衬紧箍着她的额头,沉重的感觉提醒着她所承担的分量。盔顶那根标志性的尖刺,让她感觉自己凭空又高了一截,仿佛一个移动的标靶。

最后,她领到了其他个人装备:一个磨得有些掉漆的铝制水壶,一个同样带有使用痕迹的饭盒,一把短柄的掘壕工具(工兵铲),以及——最沉重的一样——一支Gewehr 98毛瑟步枪。

当那支冰冷、坚硬、泛着金属幽光的步枪被塞到她手中时,安娜的手臂薇薇往下一沉。它比想象中要重得多,木质枪托光滑而冰凉,金属部件散发着机油和钢铁特有的气息。这不是训练用的木棍,也不是课堂上描绘的抽象符号,这是一件纯粹为杀戮而设计的工具。她笨拙地握住枪身,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扳机护圈,一种异样的、混合着力量感和不适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

她试图将所有这些装备都披挂上身。皮带勒着紧绷的军装,弹夹包和水壶在髋骨两侧晃动,饭盒和掘壕工具在背后磕碰作响,步枪斜挎在肩上,压得她锁骨生疼。她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挂满了沉重装饰品的圣诞树,行动变得笨拙而迟缓。那身不合身的天蓝色军装,此刻更像是一层坚硬的、不属于自己的外壳。

周围不时有目光投来,对她这身打扮评头论足。有惊讶于她能扛起这全套装备的,也有对她紧绷军装下显露出的、不同于寻常女性的力量感身形投来异样眼光的。尤尔根也领好了装备,他那一身显然合身许多,看到安娜时,他眼神复杂地在她紧绷的肩膀和手中的步枪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自己的背脊。

领取装备的过程混乱而匆忙,几乎没有给人适应的时间。很快,军官便吹响了哨子,宣布新兵有短暂的假期,可以回家与家人告别,并在第二天清晨准时返回营地报到。

安娜穿着这身崭新的、却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军装,背着沉重的行囊和步枪,踏上了回家的路。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路人的目光与在军营里截然不同。惊愕、好奇、同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各种视线交织在她身上。那身天蓝色在海德堡温暖的街景中,显得如此突兀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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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家门,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奥托·德莱森正坐在沙发上阅读报纸,听到声音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落在安娜身上时,那双总是精于计算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安娜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仔细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骄傲和满足,“这才像样!德意志的战士!不,是德意志的女战士!我们德莱森家的荣耀!”他甚至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安娜肩上那支Gewehr 98的枪托,仿佛那荣誉也有他的一份。“快,站好!必须拍张照片留念!”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来了家里那台老式的箱式照相机,指挥着安娜站在客厅最明亮的地方。安娜僵硬地站在那里,右手下意识地扶着肩上的步枪皮带,尖顶盔的阴影遮住了她部分眉眼。奥托调整着相机,嘴里不停地说着:“挺胸!抬头!对!就是这样!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奥托·德莱森的女儿,是何等的英姿飒爽!”

闪光灯刺眼地亮起,瞬间的光晕中,安娜感觉自己的笑容有些凝固。这张“寄回家的照片”,定格下的是一个父亲引以为豪的、被军装包裹的符号,却未必是她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

整个过程,伊尔莎·德莱森一直沉默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紧紧攥着围裙。她没有像丈夫那样上前打量、赞美,只是用那双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女儿。看着那身紧绷的、将女儿熟悉的身形陌生化的天蓝色军装,看着那顶带着尖刺的、沉重的头盔,看着那支冰冷的、危险的步枪。

直到奥托心满意足地放下相机,伊尔莎才慢慢走上前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默默地帮安娜整理军装。她用力将安娜肩膀上因为紧绷而微微翘起的布料抚平,将领口并不存在的褶皱拉直,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她的手指偶尔触碰到安娜的脸颊,冰凉。

“妈妈……”安娜低声唤道。

伊尔莎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不舍,都通过这细微的整理,缝进这身军装的每一根纤维里。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安娜需要返回营地了。奥托再次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激昂:“去吧,安娜!记住你的誓言!为皇帝,为帝国!家里你不用操心!”

安娜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那充满期望的脸庞,然后转身看向母亲。

伊尔莎终于抬起了头,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她往前一步,伸手最后一次帮安娜正了正其实并不歪斜的尖顶盔,声音哽咽着,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安娜……我的孩子……一定要……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如此简单,如此平凡,没有帝国的荣耀,没有皇帝的誓言,只有一个母亲最原始、最深刻的祈求。它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穿了军装的硬壳,精准地扎进了安娜的心底。

安娜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不再犹豫,猛地转身,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将那栋充满了父亲荣耀和母亲泪光的房子抛在身后。街道上的风吹来,拂过她军装紧绷的肩膀,带来一丝凉意。她背着沉重的行囊和步枪,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即将吞噬她旧日身份的灰色军营。

身后,家的灯光温暖,却已遥不可及。前方,是弥漫着钢铁与硝烟气息的未知征途。母亲那句“照顾好自己”的嘱托,像一枚微弱的火种,在她沉重的心底,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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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学者连

海德姆训练营的清晨,是在尖锐的哨声和军士粗粝的吼叫声中被撕裂的。安娜和她的新兵同伴们,像一群受惊的麻雀,从简陋的营房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勉强排成歪扭的队列。那身天蓝色的军装经过一夜的睡眠,变得更加皱巴巴,紧绷感依旧,提醒着安娜她已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正式编组很快下达。安娜被编入了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第三营,第十一连,第一排,第二班。番号冰冷而具体,像一个个枷锁,将她牢牢锁定在这台战争机器的某个微小齿轮上。

正如她所预料的,她的排里,尤其是她所在的班,挤满了和她一样面孔稚嫩、眼神中尚未褪去书卷气的年轻人。有戴着眼镜、在拆卸步枪时手指比划着仿佛在解微分方程的海因里希;有在休息时下意识从口袋掏出诗集翻阅的弗里德里希;还有总爱争论哲学命题、把堑壕比喻成存在主义困境的马克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学者连”氛围,仿佛这不是军营,而是一个被强行塞进了步枪和工兵铲的大学研讨班。他们用复杂的理论分析简单的战术动作,用背诵诗歌的劲头记忆枯燥的操典条例,这种知识与现实的错位感,在训练初期显得既滑稽又带着一丝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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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训练他们的教官,是一位名叫施特劳斯的军士长。他看起来将近四十岁,脸庞像风干的皮革,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和一双眼角下垂、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沉默寡言,走起路来微微跛脚,那是多年前殖民地战争留给他的纪念。他对这群“学生兵”态度复杂,偶尔会因为他们快速理解理论命令而微微颔首,但更多时候,是对他们缺乏体力、动作笨拙、以及时不时冒出来的“愚蠢问题”报以毫不掩饰的轻蔑哼声。

训练是极度压缩和残酷的。前线急需补充兵员,几周时间,就要将他们这些昨天的学生、店员、农夫,锻造成合格的士兵。

基础操练是无休止的队列训练。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他们一遍遍地进行立正、稍息、转向、行进。施特劳斯军士长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挺直!废物!你们是德意志的士兵,不是集市上驼背的老太太!”“步伐一致!想活命就给我记住,纪律是你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保命符!”安娜的身高在队列中如同灯塔,也成了施特劳斯重点关注的对象。“德莱森!你的腿是借来的吗?抬高点!”“肩膀!放松!不是让你去够树上的苹果!”她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让过于高大的身躯在集体动作中不显得突兀。汗水浸透了紧绷的军装,脚底磨出水泡,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这种机械的重复,目的明确——磨掉他们作为平民的个性,植入绝对服从的本能。

武器训练是另一项核心。Gewehr 98毛瑟步枪被反复拆卸、组装、清洁。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手中传递,安娜最初感到的是陌生和排斥,但很快,在施特劳斯军士长苛刻的要求下,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熟悉每一个零件,记住它们的位置和功能。她的手比许多男兵更大,更有力,在装卸刺刀、拉动枪栓时反而显出一丝优势。

战术训练里,教官们反复强调着“进攻精神”。他们练习以密集队形发起冲锋,高喊着想象中的口号,冲向假想的敌军阵地。刺刀格斗训练更是充斥着一种勇武观念,他们对着稻草人猛刺,教官在一旁咆哮:“捅穿他们!为了皇帝!”安娜的力量在这种训练中再次凸显,她突刺的力量和稳定性让施特劳斯军士长多次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但那目光中除了评估,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他似乎不明白,这样一个拥有如此体格和力量的女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与之相对的是必要的战壕挖掘训练,这被许多学生兵私下里认为是最乏味、最“不浪漫”的科目,但在施特劳斯看来,这比华丽的突刺更重要:“挖!深挖!泥土和铁锹比你们的热情更能保命!”

安娜在训练中处处感受到身高带来的不便。营房的床铺对她来说太短,她只能蜷缩着睡觉,或者将脚伸到床沿外。最麻烦的是洗漱。公共淋浴间是男兵们毫无顾忌的天地,她作为唯一的女性,只能等到所有人都洗完,在深夜或凌晨,用已经变得冰凉甚至时有时无的水流匆匆冲洗。这种无处不在的性别隔离和尴尬,比高强度的训练更让她感到疲惫和孤独。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一周后,一天训练结束,施特劳斯军士长在解散前,用一种平淡无奇、仿佛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的语气叫住了她:“德莱森。”

“是,军士长!”安娜立正。

施特劳斯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被汗水浸湿的、紧贴在额头的短发和紧绷的军装上扫过,说道:“以后,你去士官宿舍楼最里面的那间淋浴房洗漱。时间你自己安排,避开高峰期。钥匙去找后勤军士拿。”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就走,留下安娜愣在原地。

这并非关怀,更像是一种 务实的安排。一个无法妥善解决基本需求的士兵,会影响训练效率,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安娜明白这一点,但这小小的“特权”,依然让她在冰冷的军营生活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实际的缓解。当她第一次在士官那相对干净、无人打扰的淋浴房用热水冲洗掉一身的疲惫和尘土时,几乎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短暂的私密空间,成了她在这钢铁洪流中唯一可以喘息片刻的孤岛。

训练的日子在汗水和疲惫中流逝。学者们脸上的理想主义光芒逐渐被尘土和困惑取代。诗歌和哲学辩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对食物、睡眠和即将到来的前线的担忧。安娜看着身边这些年轻的、原本应该握着笔杆子的手,如今布满水泡和老茧,笨拙而用力地握着步枪和工兵铲,心中那份参军的狂热,在日复一日的机械训练和严酷现实面前,不知不觉地沉淀下来,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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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铁砧与笑话

海德姆训练营的日子,像一盘被粗暴加速的留声机唱片,在汗水泥泞、哨声咆哮与肢体酸痛中,混杂着一些荒诞不经的音符。这些源于新兵笨拙和年轻人心性的趣事,成了灰色高压环境下难得的透气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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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兵的“农家乐”是永不枯竭的笑料来源。一次野外拉练,来自慕尼黑、习惯于咖啡馆和图书馆的哲学系高材生马克斯,被分配去照料一头负责驮运物资的骡子。那畜生似乎天生就能嗅出知识分子的窘迫,任凭马克斯用尽从黑格尔辩证法到尼采权力意志的所有理论进行“交流”,就是不肯挪动半步。最后,骡子不耐烦地一甩头,缰绳脱手,马克斯被带得一个趔趄栽进旁边的泥水坑,眼镜歪斜,满身污秽,那副狼狈模样让整个行军队伍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连向来板着脸的施特劳斯军士长嘴角都抽搐了一下。还有一次夜间露营,几个城市兵合力搭的雨布帐篷,在半夜一场不大的雨中轰然倒塌,将里面几个“天之骄子”淋成了落汤鸡,他们在黑暗中手忙脚乱、咒骂连连的样子,成了第二天清晨所有人疲惫面容上的一丝解颐调剂。

“美食家”的噩梦与创造在单调的伙食中催生了诡异的创造力。军营主食永远是土豆、芜菁、硬得像砖头的黑面包以及一种味道可疑的罐头肉。很快,士兵们就开始发挥“主观能动性”。弗里德里希,那位战地诗人,有一次将他的罐头肉、掰碎的面包、甚至一点偷偷藏起来的果酱,全部扔进饭盒里加水乱炖,创造出一种颜色和气味都令人望而却步的粘稠物,他美其名曰“皇帝陛下的西线惊喜”。虽然没人敢品尝第二口,但命名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苦中作乐的抵抗。安娜通常比较克制,但偶尔也会在烤土豆上撒一点点从家里带来的、早已受潮的盐和胡椒,这微不足道的味道差异,对她而言已是奢侈的慰藉,提醒着她另一个世界存在的痕迹。

武器训练的乌龙更是层出不穷。第一次实弹射击,紧张的氛围让不少人都出了洋相。有人被Gewehr 98强劲的后坐力撞得肩膀生疼,龇牙咧嘴;更有一个男生太过紧张,扣动扳机时闭上了眼,子弹不知飞向了哪个次元,引来施特劳斯军士长一顿雷霆般的咆哮,质问他是不是想“把天上的云朵打下来”。拆卸那挺沉重的MG08重机枪时更是灾难,一个小如指甲的弹簧在被海因里希不小心拨动后,嗖地一声不知弹射到了哪个角落。结果全班二十多号人,包括安娜,全都趴在地上,像寻找遗失的珍宝一样在满是油污和尘土的地面上摸索爬行,那场面滑稽得让人暂时忘记了这是在与杀人武器打交道。

夜间紧急集合的闹剧 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凄厉的哨声在深夜划破寂静,营房里瞬间炸锅。黑暗中,摸索衣服、寻找装备、互相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总有人迷迷糊糊穿反了裤子,或者把扣子扣得错位,像个小丑。有一次,一个睡懵了的家伙竟然把饭盒当成了头盔扣在头上,直到跑到操场在月光下引起一片压抑的窃笑才反应过来。看着这群未来的“帝国精英”如此狼狈不堪,衣衫不整地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最严肃的教官脸上有时都会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滑稽感。

“战地诗人”与模仿秀 则是他们排解压力、维系情谊的暗流。弗里德里希编写了不少讽刺打油诗,辛辣地调侃伙食、教官以及永无止境的队列训练,在休息时低声念诵,总能引来会心的偷笑。更绝的是马克斯,他完美地模仿了连长那带着浓重巴伐利亚乡音的、总是充满激情却逻辑混乱的战前动员,每次表演都能让躲在角落里的这群学生兵笑得东倒西歪,眼泪直流。这些小小的反抗,是他们保持精神不至于完全被碾碎的方式。

然而,这些零星的笑声,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被训练营中系统性的、旨在磨灭个性的黑暗面所吹灭。这便是 “让所有人都可恨的事”与“变态折磨”。

施特劳斯军士长并非唯一的“魔鬼士官”,而且他的评价是训练场里最好的,但在这还有一个公认的出生,那就是霍斯中尉,他是他们的排长。他视这群学生兵,尤其是安娜这样的“例外”,为需要彻底重塑的材料。

人格的践踏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言语侮辱如同毒液:“你这只没脑子的猪!海德堡大学就教出你这种连枪都拿不稳的废物?”“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给你装胆子?”每当他检查到安娜的部队时,总是审视着安娜,那审视中总带着更深的刻薄。“喂,德莱森!一个女大学生,”他会故意在“女”字上加重音,“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厨房和教堂难道容不下你吗?”

安娜总是立刻立正,目光平视前方,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中尉先生!”这无可挑剔的标准答案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堵住了霍斯更多直接的羞辱,但他积攒的怒气会转而倾泻到其他人身上。他会突然转向正在努力组装步枪的马克斯:“喂,哲学家!康德那套‘绝对命令’在这里有用吗?能帮你把枪栓拉快点吗?”当马克斯支支吾吾时,咆哮便接踵而至:“看来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全排!因为这位哲学家的愚蠢,绕操场跑五圈!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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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霍斯一直记着安娜,他总是会当众说:“德莱森,你的身高是个优秀的靶子。你的力气?在真正的男人面前不值一提。” 在拼刺训练中,他故意安排最强壮的士兵与她对抗,但往往都被安娜提起来按到地上,这时,霍斯会加人上去,直到她被击倒后,冷笑着对全排说:女人就该待在后方。”

有时他又会“关切”地询问:“德莱森,在男性环境中生活是否感到不便?如果你无法适应,可以申请调往后勤部门,那里更适合女性。” 这看似给予选择,实则是逼迫她承认失败,其羞辱性远大于粗暴的辱骂。

而无休止的、无意义的体罚是家常便饭。“永远正确”的装备检查——霍斯会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你擦拭了无数遍的步枪准星凹槽里,抹出一点肉眼难见的灰尘,然后宣布惩罚。“直到我满意为止”的队列动作——一个简单的举枪礼,可以让他们举着沉重的步枪,手臂颤抖、肌肉痉挛地保持半小时,任何细微的晃动都会导致时间无限延长。额外的体能惩罚更是随心所欲,因为某个人在集合时慢了半秒,或是直呼他的军衔Leutnant(中尉)而没有称呼他Herr Leutnant(中尉先生)全排就可能在全天训练结束后,穿着全套装备在泥地里爬行到几乎虚脱。

对“干净”的变态追求达到了荒谬的程度。营房内务检查是所有人的噩梦。施特劳斯会戴着雪白的手套抚摸床架深处、窗棂顶端。最臭名昭着的是“便池 ”。安娜曾亲眼看到,一个男生因为小便池内壁被检查出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水渍,而被罚用他自己的牙刷,蘸着清洁剂,一遍遍地刷洗,直到那陶瓷表面光可鉴人,反射出霍斯冷漠的面孔和那个男生屈辱而通红的眼眶。这早已超越了清洁本身,是一种象征性的、旨在彻底击垮个人尊严的服从性测试。

“集体连坐”法则 则是最有效地制造内部压力与怨恨的工具。一人犯错,全体受罚。因为你旁边的人在射击训练时打了个喷嚏,全排晚上就不能休息,而是去擦洗臭气熏天的厕所。那种因为他人无心的过失而承受无妄之灾的憋屈和隐隐的怨愤,在集体中悄然滋生,瓦解着最初那点可怜的战友情谊。

安娜在这铁砧与笑话交织的熔炉里,身体变得越来越强壮,动作越来越熟练,但内心某些柔软的部分,也在日复一日的捶打中,逐渐覆盖上了一层坚硬的、冷漠的外壳。她学会了在咆哮中保持沉默,在羞辱中隐藏情绪,在无意义的惩罚中保存体力。那身天蓝色的军装,如今已沾满尘土和汗渍,紧绷依旧,却仿佛真正开始与她坚韧而逐渐麻木的躯体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