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路,从来不是路。
那是泥泞与弹坑构成的陷阱,是死亡延伸的触手。艾琳拖着卡娜,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脚都仿佛要撕裂与大地黏连的皮肉。肺部火烧火燎,吸入的不是空气,是硝烟、尘土和某种更细微的、属于刚刚那台蒸汽骑士内部炼狱的、焦糊蛋白质与熔融金属混合的恶臭。
那气味附着在她的鼻腔深处,她的喉咙里,像一个永不消散的幽魂。
身后,讷夫圣瓦斯特村的方向,枪声、爆炸声并未停歇,反而像是追猎的猛兽,步步紧逼。德军的追击开始了。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有组织的,带着钢铁意志的碾压。
“艾…艾琳…”卡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被艾琳半拖半拽着前行,“我…我跑不动了…”
艾琳没有回答。她也说不出话。她的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的几步路,以及身后那个需要她拖拽的重量。弗朗索瓦最后的身影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像一道灼伤视网膜的闪光,随即被更庞大的、蒸汽骑士内部那血肉与钢铁熔融的景象覆盖。
Help 那个词还在她耳边回荡。
终于,前方出现了扭曲的铁丝网,以及更深处,那片熟悉的、泥泞不堪的法军战线战壕。几个身影在壕缘晃动,朝他们招手,喊声被风声和炮声撕扯得模糊不清。
跳进战壕的瞬间,失重感与安全感短暂地交织。
艾琳松开卡娜,两人同时瘫倒在冰冷的泥浆里,剧烈地喘息,呕吐感一阵阵上涌。
战壕里一片混乱。刚刚撤回的士兵和他们挤在一起,人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空白和尚未褪去的恐惧。军官的呵斥声、伤兵的呻吟声、武器碰撞声、远处越来越近的机枪嘶鸣……所有声音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噪音洪流。
“整队!快!整队!德军跟上来了!”一个中尉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帽子不见了,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显得狼狈而惊惶。
没有人能真正“整队”。部队的编制早在村庄的溃败中被打得粉碎。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是来自不同连队、不同团的残兵,唯一共同点是求生的欲望和对迫近死亡的恐惧。
艾琳靠在潮湿的土壁上,努力平复呼吸。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空洞的身影——弗朗索瓦。
然后,记忆冰冷地刺了她一下。他不在了。他选择了留在那片泥泞里,用他空洞的躯壳,完成了最后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属于他本意的行动。
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席卷了她。不是身体的,而是灵魂的。每一次,当她以为已经触底,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时,现实总会用新的方式告诉她,地狱之下,仍有深渊。
卡娜在她身边啜泣,肩膀不住地颤抖。艾琳看着她,那年轻的脸庞上沾满了泥污和泪痕,蓝色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曾几何时,露西尔也曾这样在她身边颤抖过。
露西尔。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她封闭的心锁,试图转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立刻强行掐断了这个念头。不能想。不能回忆。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卡娜。她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摸索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机械地擦拭着手中的步枪。枪身上沾满了泥巴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动作熟练,却毫无生气,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自动机器。
“他们…他们有多少人?”旁边一个士兵声音发颤地问。
“不知道!他妈的,到处都是!还有那些铁棺材!”另一个士兵几乎是吼着回答,眼神惊恐地望向战壕外侧。
铁棺材。指的是德军的柴油机甲。
艾琳的心沉了下去。她回忆起在阿登森林初次见到这些钢铁巨兽时的场景,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机枪子弹打在装甲上只能溅起火星的无力感。如果它们冲过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最坏的猜想,地面开始传来一种低沉的、有节奏的震动。不同于火炮爆炸的瞬间冲击,这是一种更沉重、更持续、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
咚…咚…咚…
像死神的脚步声,缓慢而坚定地靠近。
战壕里的嘈杂瞬间降低了许多,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恐惧有了具体的声音和形状。
“机甲!德军机甲!”了望哨兵发出了凄厉的警告,随即被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和随之而来的爆炸淹没。
炮击再次开始了。但这一次,不同于之前覆盖性的狂轰滥炸,炮火更有针对性,似乎在为某种东西清扫道路。
“准备战斗!所有人,上刺刀!占据射击位!”军官们的命令带着一种绝望的尖锐。
混乱中,艾琳本能地拉起卡娜,将她推到战壕内侧相对安全的一个射击垛口后面。“准备战斗。”她的声音嘶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
卡娜紧紧抓住枪,但身体依旧颤抖。
“艾琳,别离开我!”
卡娜抓住了艾琳的手。
艾琳看着她眼中近乎崩溃的依赖,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这种依赖,这种联系,是危险的。它像一根线,连接着她和她试图封闭的情感。这根线,会勒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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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力,但不算粗暴地挣脱了卡娜的手。“准备战斗”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冰冷,然后转身挤向另一个射击位。
她不想和卡娜靠得太近。不想听到她的呼吸,感受到她的颤抖。那会让她想起露西尔最后靠在她怀里的温度,想起那逐渐冰冷的触感。
咚…咚…咚…
震动越来越近,伴随着柴油发动机特有的、粗糙的轰鸣。透过弥漫的硝烟,艾琳看到了它们。
不止一台。是三台,或许更多。涂着灰暗野战色的德军柴油机甲,如同从钢铁神话中走出的巨人,迈着笨重而坚定的步伐,穿过破碎的原野,向战线压来。
棱角分明的外形,透着一股日耳曼式的冷酷效率。手臂上搭载的速射机炮喷吐着火舌,将法军战壕前沿的铁丝网、木桩连同试图反击的士兵一起撕成碎片。
“开火!开火!”
法军的阵地上,残存的机枪和步枪疯狂地射击。子弹打在机甲的装甲上,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叮当声,却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白痕,根本无法阻止它们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