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坐在桌前写字,一练就是一整天。早饭是夫人送到桌前的,他随手抓着吃,眼睛从来不离纸面;午饭常常忘了吃,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还有这回事。
他练字不用桌子,就把纸铺在矮榻上,跪在榻前写,膝盖磨出了厚茧,他浑然不觉。有时候写得入神,袖子沾了墨,往脸上一抹,顿时成了花脸,夫人笑着给他擦,他还嫌耽误事。
“先生,歇会儿吧,眼睛都红了。”青林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有点担心。
“歇什么,”王羲之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飞,“刚摸着点门道,一歇就跑了。”
他写的字越来越多,屋里的纸堆成了山,地上、墙上、甚至门板上,到处都是他的字。有回青林去茅房,发现茅房门板上都写着“入”字,各种写法,横的竖的,浓的淡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茅房也写?”青林哭笑不得。
“哪儿不能写?”王羲之理直气壮,“字这东西,得随时琢磨。蹲茅房时想通了一笔,比在桌前耗半天强。”
青林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的脑子里除了字,大概装不下别的。吃饭想着笔锋,走路想着结构,连做梦都在嘟囔“转锋要圆,收笔要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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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半夜,青林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亮了桌边的身影——王羲之正站在桌前,手里拿着支没蘸墨的笔,对着空气比划,嘴里念念有词:“竖要直,像松针,得有往上冲的劲儿……”
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胳膊挥来挥去,像在跳什么奇怪的舞。青林看着那影子,突然觉得这哪是练字,是在跟字谈恋爱,爱到骨头里去了。
王羲之不光自己练,还爱琢磨笔和墨。
他的笔都是自己做的,选哪种山兔的毛,用哪段竹子做笔杆,胶要熬到什么程度,都有讲究。有回他听说会稽山深处有种野兔,毛又韧又软,专门带着仆人进山,找了三天才抓到,回来做了支笔,宝贝得跟啥似的,只在写重要的字时才用。
墨更是精挑细选。他说松烟墨得用三年以上的松木,烧出来的烟才细,研出来的墨才亮。他书房里堆着好几缸墨,都是自己亲手烧制的,贴着标签,记着哪年哪月烧的,用的哪座山的松木。
“笔是手的舌头,墨是字的血,”他拿着块墨,在砚台上慢慢磨,“舌头不灵活,说不出心里话;血不鲜活,人就没精神。”
青林看着他磨墨,一圈又一圈,动作不急不躁,墨汁渐渐浓了,散发出淡淡的松香。阳光照在砚台里,墨汁黑得发亮,像块凝固的夜空,里面藏着星星。
“先生,您写这么多字,到底想写出啥来?”青林问。
王羲之放下墨块,看着窗外的竹子,沉默了会儿:“想写出‘气’来。”
“气?”
“嗯,”他点点头,“你看这竹子,看着静,其实每时每刻都在长,有股往上的气。字也一样,得有这股气,能让人看着字,就像看见写字的人站在眼前,能听见他喘气,能摸着他的心跳。”
他拿起一张自己写的字,指着其中一行:“你看这行,我写的时候心里烦,字就歪歪扭扭的,气是堵着的;再看这行,那天天气好,我喝了点酒,字就飘起来了,气是顺的。”
青林凑过去看,还真像他说的那样。一行字看着憋屈,一行字看着舒展,就像两张不同的脸,藏着不同的心事。
“那《兰亭序》呢?”青林想起那篇千古名作,“听说您写的时候喝了酒,一气呵成?”
提到《兰亭序》,王羲之的眼睛亮了:“那回是真痛快!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一群朋友在兰亭喝酒,天好,水好,酒也好,心里的话说不完,提笔就写,哪想那么多?等醒了酒再写,怎么也写不出那股劲儿了。”
他叹了口气,带着点遗憾,又有点得意:“字这东西,跟缘分似的,可遇不可求。有时候你卯着劲想写好,偏写不好;有时候心里没想着,笔一落,就成了。”
青林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书圣不是神,是个痴人。痴得可爱,痴得让人佩服。他不是为了成名,不是为了传世,就是单纯地爱这字,爱到愿意把一辈子都泡在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