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团救护所里失去了它原本的尺度,不再是日出日落,而是由换药时的疼痛呻吟、发放食物时的短暂骚动、以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床铺被清空(无论是因痊愈、后送,还是死亡)来标记。

艾琳的左臂伤口在缓慢愈合,但某种更深的东西似乎在她体内溃烂。她被动地接受着治疗,吃饭,喝水,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躺着,或是坐在床沿,目光空茫地望着帐篷顶,或是望着眼前永无止境的人类苦痛画卷。

这里是一个展示战争最终产品的、残酷而直观的展厅。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有新的“展品”被送来。有些人的腹部被划开,内脏和泥土混在一起,散发着无法形容的气味,在痛苦的嚎叫中慢慢死去。有些人失去了四肢,断口处缠着被血浸透又发黑的绷带,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缺失的部分。一个年轻的士兵,下巴被整个炸飞了,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喂食变成了一种折磨。另一个人的胸口缠满了绷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可怕的、潮湿的嘶嘶声,那是肺部被射穿后的漏气声。

哀嚎、呓语、哭泣、祈祷、麻木的沉默……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永恒的地狱背景音,钻入耳朵,侵入梦境,腐蚀着每一个尚且清醒的意识。

艾琳旁边床铺的让·雷纳尔,就沉浸在这片绝望的交响乐中。截肢手术后的最初两天,他似乎还抱有一丝熬过去的希望,甚至偶尔会和艾琳说两句话,抱怨一下伤口的疼痛,或者迷茫地担忧一下未来。但很快,情况急转直下。

感染并没有因为失去一条腿而放过他。他开始发起高烧,脸色从苍白变为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浑身滚烫,却又时不时地打着寒颤,牙齿磕碰出声。

“冷……好冷……”他裹紧了薄毯,蜷缩起来,迷迷糊糊地呻吟,“妈妈……家里的炉火……真暖和……”

医护人员来看过,给他换了更厚的被子,喂了些水和退烧的药粉,但效果微乎其微。药品是稀缺资源,优先供给那些更有希望救活的人。像让这样已经截肢、又出现严重感染的伤员,很多时候只能依靠他自己硬扛。

高烧烧灼着他的理智。他开始胡言乱语。

“皮埃尔……别过去……那边有……”他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对着空气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碎了……都碎了……”

有时,他又会陷入铁路公司小职员的记忆碎片里:“这份报表……不对……数字对不上……曼勒先生会骂的……”他的手指无力地在毯子上划动着,像是在拨算盘,又像是在写字。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反复念叨着“回家”和“妈妈”。

艾琳躺在旁边的床上,无法避开这一切。他的呓语、他痛苦的喘息、他身上伤口散发出的淡淡腐败气息,无时无刻不侵蚀着她的神经。她试图不去听,不去想,但那声音像针一样,穿透她试图构建的麻木外壳。

她看到医护人员来的次数渐渐变少了,每次检查后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笼罩在让的病床周围。他已经被标记了。

弗朗索瓦·克莱蒙有时会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站在床边,空洞的眼睛看着瑟瑟发抖、胡言乱语的让。他看一会儿,然后会抬起头,对艾琳说一些同样冰冷破碎的话:

“他在燃烧自己……像一根潮湿的木头……烧不了多久了……”

“发烧是身体在打仗……打输了……就死了……”

“他比皮埃尔幸运……至少……还能说几句话……”